中原农耕文化博物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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难忘家乡曲子戏
2015/01/29 孟聚  审核人:

与我家隔河相望,有一个不到两千口人的村子,因村中有株古老的槐树,故名槐树王。那槐树究竟有多古多老,以至称王?具体年代已无从考究,只听老年人传言,树老中空,洞里可放一张八仙桌,七八个人吃茶饮酒是容得下的。然而,这如此老大的槐树,并没有给村人带来多少荣耀,也没有引起外乡人的些许关注,而真正让槐树王人无限风光、让方圆数十里的人们喜爱和向往的是槐树王的曲子戏。 

槐树王人对戏的感情用“热”、用“爱”形容都显得词不达意,用“痴迷”来说明也不过分。 

戏班里,击鼓敲锣打镲的、拉弦吹笛捧笙的,从“名角”到一般跑龙套的,年老的当导演,年轻的做徒弟,清一色都是本村人。那些腿粗腰硬嗓子叉、实在没有一点演员潜质、连打旗都会站错地方的,也不是无事可干:面相憨直老实的在后台看戏箱,面目不善的掂根棍子在台下维持秩序,戏场里谁出人头地挡了后边人,谁呼朋引类大声喧哗,棍子就会抡上去。 

槐树王人寓戏于农,拿起锣鼓会唱戏,拿起锄头会种地,忙时劳作,闲时唱戏。一进入腊月,就反复排练、预演,为过年唱大戏废寝忘食在所不惜。村子里处处笙歌夜夜如年,即便是严肃死板出了名的外地人,无论你是怎样地不苟言笑,但一进槐树王村,受环境的影响气氛的感染,由不得你嗓子不发痒,不会大声唱,也会小声哼,不哼不哈的肯定是哑巴。 

因为唱戏,日久生情,村里青年男女一般都在本村成亲,但也有例外。我的一位本家叔叔,因为酷爱曲子戏,辞了无数个上好媒茬儿,而央亲托友,费尽周折,终于撇下年迈的双亲入赘槐树王,做了一位三流演员的丈夫。他虽然身材伟岸、仪表堂堂,是演大官和正面人物的材料,怎奈他腔口粗憨,只配叫卖蒸馍、红薯。或许是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,他演白脸奸臣倒有些天赋,《穆桂英挂帅》里,他演坑国害民妒贤忌能的王强,梗着脖子乜斜着眼,亮着一副粉白大脸,能半天不动。竟也有观众像捧角儿一样为他喝彩:“那人奸臣演的好!算是奸到家了”。 

戏班里有一位被称作“台柱子”的老生演员,艺名“响三里”,是说他洪亮的嗓音,三里远就能听得见,那可是没有扩音设备的年代。他八十多岁时,早已不能操持农活了,但一听到锣鼓响,马上就来了精神,据说老人家最终是倒在戏台上的。《白毛女》里演喜儿的女演员,是个颇有人气的美人坯,感情丰富而细腻,擅演悲摧的角色,往往让看戏的老太太们泪水涟涟泣不成声。《卷席筒》里苍娃嫂嫂的扮演者是一位叫“云志”的男人,父辈们为他取名,一定是想让他成为“豪气干云”的男子汉,没想到好者好之,男扮女装倒成就了他人生的理想。他的唱腔像是在地上摔打劈过的竹竿那样不中听,但懂戏的人都说他有戏相,连日常走路都像春风摆柳,说话也是柔声细气的女儿腔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大队支书的妻子不会唱戏,但看到别人在戏台上风光无限,便一个人窝在床上沤气,丈夫不愿出面,婆婆找戏班为她要了“皇姑”一角儿,总共两句戏,她还唱成了好几节,像是听严重哮喘的病人说话,前气接不上后气。 

就是这些朴朴实实的农家儿女,硬是凭着对戏曲的执著酷爱,不大的剧团,竟然可以唱得十几出古装历史剧,演者百演不烦,观者百看不厌。余幼时,比读书还早的历史启蒙教育,就是看了槐村王戏班的《铡美案》、《下陈州》,才知道了包拯是宋朝人,还是专为百姓出气的大清官。 

槐树王的乡亲们对戏班、演员声望的关爱,超乎寻常,让人难以想像。 

一年一度的三月三,是槐村王的古刹大会,初一扎戏,连唱三天,四里八乡的男女老幼,都会潮水般地涌向戏台,万头攒动,人气沸腾。这是槐树王人最惬意、最荣光的时候。无论是在戏场里,还是在村道上,外地人谁要说戏唱得好,夸赞的声调再张扬一些,即便非亲非故,村上人也一准要拉你到家吃饭去,那真诚劲儿,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受不了的。人家拉你你不去,你越挣,拽的越紧,拉的人越多;若你力气大撕着挣着从这家门前逃脱了,可那边马上就有人喊着跑着截住你,抬也要把你抬到家里去,不吃饭就走人,没门!可话又说回来,谁要不经意说出有损柳树王戏班、演员的话,人家没听见,算你幸运,一旦被发现,挨吵挨骂挨数落是一定的。遇到这种情况,头脑活络识相者,赶紧道歉赔不是,或可躲过一刧,若是心眼死、认死理、死杠子头那种人,受皮肉之苦也是现成的。 

某年又是三月三,唱戏正值热闹时,有一位四五十岁的盐贩儿,隐约听见锣鼓响,就大步流星地赶往戏场,也不怕墩烂了辛辛苦苦换来的两筐鸡蛋,“噗通”一声撂下盐挑子,伸出俩手用力扒开人缝,先把头挤了进去,然后企足引颈要看个究竟。至于挡不挡别人,他不管不顾,周围人怎样骂也全当不知。然而刚过一袋烟功夫,就让他大失所望,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:“唉呀,就这戏,真不该扔下我的盐挑子”。谁知遍地有耳目,一群愤怒的年轻人立时围了上来:“捆住!捆住!甭叫他跑了!”三下五除二,盐贩儿被解了腰带,背剪刀双手叫捆了个结实。那盐贩儿走南闯北,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,寻思着“光棍不吃眼前亏”,就低声下气地请求:“弟兄们,先把我解开,适才有点急,叫我再看一会儿再说,好不?”几位上了年纪的村人,到底心气平和些,忙劝解道:“人家远乡人,看咱的戏不多,先解开,叫他再看一会儿,再听他咋说。”又一袋烟功夫,卖盐人咂咂嘴,咽了口唾沫;待第三袋烟时候,可怜的卖盐人终于说出一句话:“您还是把我捆住吧!” 

这故事是真是假,值得考究。但人心向善、向美,是其天然本性。槐村王的乡亲们热爱生活,酷爱戏曲,倒是千真万确远近有名的。更是我这喝着山泉水、穿着粗布衣、听着家乡戏长大的异乡游子,永远也不会忘怀的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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