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去,杀猪卖肉的地方叫屠行,开屠行的叫屠户或屠夫。可能是受“镇关西”的影响太大,人们印象中的屠夫都是满脸横肉、满口臭气、说话粗鲁、不讲道理的人,甚至是无赖或恶霸。尽管人民公社后受供销社集体化管理,屠行改称食品门市部,屠夫称经理,但总觉得他们与和蔼、善良、文明不沾边。杀猪的就是杀猪的,不会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其实,这都是人们的偏见,要知道他们也是受人歧视的底层劳动者。不过,辩证法告诉我们,一切事物都会发展变化的。气候的适应、机遇的到来,这类人也会发迹,也会飞黄腾达,以致被称为屠夫皇帝,这社会的造就之力不怕你不服气。
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半个世纪了,如今一提到买肉,我就会想起当年到屠行割肉的情景,想起那粗野蛮横、令人望而生畏的土皇帝。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国家经济困难,群众养不起猪,老百姓生活中最难办的事情就数割猪肉了。因而掌握“生杀大权”的屠夫社会地位日益提高,特别是号称经理的屠夫头头,竟然能进入政府的权力机构,甚至成为可以左右公社最高领导的“摄政王”。
有位公社一把手不服气,喝醉酒时骂道:“他妈妈的,一个杀猪的敢称什么皇帝,我看最多是个流氓、无赖、草头王。老子受命于天,在这块地盘上,我才是真龙天子哩!”
他说这疯话,暂时出了口恶气,之后这位真龙天子的“龙墩”坐得摇摇晃晃的,堂堂的公社首脑不但连猪肉都吃不到,还几乎被这“九千九百岁”夺了皇位,真是不可思议。
春节前,上级领导下来检查过年物资的安排情况。当天中午的招待宴会上竟然不见一片猪肉,弄得这位上司很是不悦,当场批评公社书记办事不力,并命令说,如果春节社员们吃不到猪肉,就让他带领公社一班干部回家养兔子去。
检查团走后,书记找到屠行经理算账,人家毫无惧色,从容地领着他到猪圈看了一圈儿说,收不到生猪谁也没办法!
书记回到公社召开党委会,还叫来供销社主任,拍着桌子吼叫,要撤了这个杀猪头儿。委员们都持反面意见说,若撤了他,问题更大,眼看春节就到了,别说社员们,就是公社领导也别想吃到一两猪肉,真得回家养兔子了。
公社秘书深知这土皇帝的厉害,他说:“这老屠户孬得很,别看圈里没有一头猪,只要他高兴,春节猪肉供应一定没问题。除他,我们谁也没这本事。”
最后大家商量出一个办法,以诏这位经理到公社听训的名义,将其请到公社。中午宴席上书记亲自敬酒,大大的表扬了一番,表示了对他的极大信任。
年终,这位经理被评为先进工作者。自此,他走路时脚抬得更高了。
对群众来说,平时吃不吃猪肉无所谓,而遇到红白大事,办酒宴没有大肉是不行的。有个老刘要给儿子办喜事,提前十天就央人说情,要求给弄一个全猪肉和两个猪下水。央这人还是土皇帝的丈人叔,也算是皇亲国戚了,谁知一说俩不中,还惹得皇帝龙颜大怒:“光棍的不轻,要一头猪肉、两个猪杂碎,一个猪尾巴也没有!”
老刘无奈,只好将吉日往后推,亲家闻之,大骂老刘无能,说要改好儿的话,这亲戚就拉倒。老刘气了,要买猪自己杀,大队支书忙制止说,私宰犯法,他也要跟着受处分。老刘被逼得要寻短见,支书慌了,连夜找到公社书记,一块去找经理说情,并承当春节本大队一定售出二十头成猪,问题才算得到了解决。
社会上的事情,有时候就是让你想不通,养猪的吃不到猪肉,杀猪的却因此而辉煌。别说经理,就是操刀宰杀的、煺毛翻肠的,甚至临时帮助打扫卫生的,也都成了人上人,个个趾高气昂,耀武扬威。他们下了班,不洗手脸,将满身的血腥屎臭当成一身荣耀,招摇过市。他们仰着脸,叼着烟,吐着雾,显得是那么不可一世。一般人要凑上前去说话,难得他们哼一声;有些附炎趋势者要给他们握手,可那沾满猪血猪粪的脏手也舍不得一伸,弄得这些人十分尴尬。
屠夫门前,风光无限。每逢过年过节,疏远多年的老亲旧眷都上门瞧看;与之有过节的,谁还敢再记前仇?原来嫌他们肮脏的女人,反而主动靠近,送上门去,还自惭形秽地说,“奴家配不上您哟!”这土皇帝虽谈不上三宫六院、七十二妃,而谁没有三五个相好的?休了糟糠之妻,另娶黄花闺女的,也不是什么新鲜事。
人们遇到难事发愁时,别人就会劝他说,生生法子,再难还会难过割肉?我在这个镇上先后工作了十几年,最了解这情况。
一九七零年中秋节前一日,跑一天也没割到肉,晚上回到家里时,妻子说:“孩子们从春节到现在都没尝过肉了,再说父亲明天要到咱家过节,能不见一点肉?”听了妻子的话,我发誓说:“明天一早我就回镇上,割不到肉就不回来!”
十五日早上我跑到屠行时,太阳才刚刚出来,可人们早已将这段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了。通往卖肉门市部的十多层台阶上,人挤得满满的,下边的人还一个劲的往上挤。人潮涌动,黑压压的望不到边,那场面说是人山人海一点也不夸张。
八点半左右,开始卖肉了。人们手里举着钱,大喊大叫:
“我来得最早,先给我割!”
“我昨天晚上就来了,排的是第一号!”
“先给我割,您收猪的时候,不是承当割肉优先吗?”
……
凭你咋喊,上边的门就是不开。那安着钢筋护网的窗户上、供钱和肉出入的小洞也紧闭着。
终于“皇帝临朝”了,他在窗户里边喊道:“别挤了,别挤了!大家按先后次序排队,一个一个来,保证大家都能吃到肉。如果再挤,这肉就不卖了!”可是人们还是一个劲的挤。最前边的人两手紧紧抓住护网钢筋一动不动。经理恼了,要用木棍砸手,大家这才松开。这一松不打紧,台阶上的人像山体滑坡一样,整体塌了下来,不过,塌下的“坡体”一会儿又恢复了原状。
小洞终于打开,开始收钱卖肉了。
“谁的,五元。”
“谁的,十元。”
……
肉从小洞里塞出来,不管你接住接不住、接错接不错。前边的人割住肉割不住肉,反正头上、身上弄得血淋淋的,“想吃泥鳅就不怕污泥糊涂眼”,所以谁都不在乎。
看这阵势,我灰心了,挤出人群,要打道回府。这时一个小青年迎上来说:“老师,没割到肉啊?把钱给我。”我一看,是位几年前送毕业的学生、屠行经理的表弟,是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。他接过钱,一转眼就不见了。我还没挤到台阶跟前,一块漂亮的二刀“槽头”可递了出来。那能耐真令人叹服!
随着经济形势的好转,卖肉架子挪到了集上。此镇是逢单日集,等于每两天买一回肉。割肉的人还得起五更赶集。人们没有排队的习惯,仍是挤在肉架子周围,用巴结的眼神看着执集的屠夫,有的还一个劲儿的递烟。但不管你咋喊,咋使眼色,咋递烟,人家就是不理睬。而一旦接了谁的烟,谁都会受宠若惊,因为那标志着你要割到肉了。
有个小青年提意见道:“你怎么不按先来后到,光看脸?”
“你算说对了,我就是光看脸。”屠夫耍笑那青年说,“您的脸也不黑,我就是不给你割!”
这山里的青年人为割肉特的买了一盒好烟,可一早上也没递出去一根,集罢了也没割到肉,气得他将烟摔到地上,用脚踩得稀碎,愤愤地说:“谁再来割肉是小舅儿!”
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”。屠夫皇帝风光了多年,最后还是被撵下了金銮殿。顾客成了上帝,屠夫们见之老远就打招呼,让香烟。有的人接了香烟,也不一定买肉,即使买肉,也挑肥拣瘦的,很不好侍候。那位发誓不再到镇上割肉的山里青年,后来办了个生态养猪场。他养的生猪是抢手货,镇上的屠户要找他买猪,虽然拿着好烟,给笑脸,说好话,也不一定买到手。这位场长说,优先供应大企业,买三两头,还不够费事钱。
2014年5月15日